他們身上,有我思念的力量


摯愛化身救人菩薩——許慎慧


◎撰文‧凃心怡 插畫‧羅方君


長長的時日,她忍不住要哭泣,
從白天到黑夜,從今天到明天,
沈浸在失去孩子的悲傷中,
日日在路上癡尋兒子身影,
直到那天的相遇……



戴著扁平的白帽,身著深藍色圍裙,蕭智謙是社區烘焙班裏少見的年輕身影。他和媽媽許慎慧一起報名,他學麵包製作,母親則學做養生餐點。


十幾年前,許慎慧開始接觸烘焙,一心想到法國藍帶學院進修;這個未完成的夢想,全都寄託在兒子身上。


剛升大一的智謙,英文表達能力很好,能直接與外國人溝通,班上同學稱他是翻譯機。智謙答應媽媽,畢業後陪她到法國進修,當她的翻譯機,實現年輕時的願望。


「開學不到三個月,他竟毀約了……」回憶起那天在家裏接到醫院的電話,院方告訴她,智謙騎機車跌落兩公尺高的駁坎,到院時昏迷指數三,情況不樂觀……


【不捨二度傷害】
如果孩子無法再醒過來,他一定希望可以幫助別人!


許慎慧趕到醫院,看到智謙躺在病床上,嘴巴、鼻子插管,左臉頰有些擦傷,右腳骨折,「那時看到他,就像是睡著一般,我反而鬆了一口氣。」


每天,她坐在加護病房門口,等待醫護人員進出時開門的瞬間;門一開,她立即站起來,為躺在大門邊的智謙加油打氣。


站起,坐下,再等待下一次站起……她滿懷信心,企盼以母愛的力量鼓舞智謙甦醒;卻怎麼也料想不到,永遠也盼不到兒子清醒離開加護病房的那天。


昏迷指數一直維持在三、瞳孔放大、腦幹受損,「醒來的機會微乎其微……若機器無法維持他的生命,要搶救嗎?」


聽到醫師如宣判般的詢問,該是一片空白的腦袋,不知哪來的鎮定,許慎慧閃過幾個雜亂畫面——電視上的搶救畫面,不是電擊就是注射強心劑,令人怵目驚心。她想,如果終究會死,搶救無疑是對孩子的二度傷害。


「我兒子很乖,心地善良又熱心助人,是很活潑陽光的小孩,不喝酒不抽菸……如果無法醒過來,他一定希望可以幫助別人!」


距離發生車禍才五天,迎接十二月的第一天,智謙在眾人的祝福下,做了器官捐贈——兩顆腎臟、肝臟、心臟與兩只眼角膜、骨骼以及皮膚,全部捐出。


【孩子在哪裏】
沿街找尋,路上不同的年輕身影,究竟哪一個是你?


葬禮結束後,許慎慧足不出戶,整日坐在家中,看著一切如故的景象,思念、流淚——看著餐桌,想起幫晚歸的兒子做宵夜,他體貼地邀請媽媽一起吃;走到沙發,浮現他坐在那裏看電視的模樣……


從幼稚園到高中,她都親自接送孩子上下學,三個孩子都拿全勤獎畢業。許慎慧一度痛恨自己——為何不能再堅持一次?為何要讓兒子騎機車上學?


「朋友打電話問我在幹嘛,我說:『在哭。早上等中午,中午等晚上,晚上等明天,就是哭……』」


後來,她逐漸走出家門,卻只是開車從家裏往返兒子的學校。「我在找智謙。只要看到酷似他的年輕背影,就會停下來看看是不是我的孩子?找不到就把車子停在路邊放聲大哭,哭完繼續找……」那條路,許慎慧整整往返找尋半年之久。


孩子離去後,蕭家人從未坐下來分享彼此的情緒,只是各自在角落裏舔舐傷口;尤其一家之主的蕭爸爸更是強作鎮定,規律地上下班。


一次夫妻起了口角,許慎慧將積壓已久的情緒爆發出來,「孩子的死,你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,不曾見你難過!」


蕭爸爸停頓了一會兒,原本高張的情緒平緩,幽幽地說:「每次開車停紅綠燈時,我會一個個搜尋,看看身旁騎機車的年輕人,是不是智謙……」


這一次的情緒釋放,讓夫妻倆更珍惜對方,了解必須攜手度過這段傷痛。


「有人勸我,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,但我還有另一個兒子跟女兒需要關心。」然而沈浸在喪子之痛中,她無法空出情緒去關心另外兩個孩子。


直到有一天,她無意間連結到女兒的網誌,智謙的雙胞胎姊姊回憶兩人從小到大相伴、弟弟對她的貼心照顧,她希望下輩子還能再結姊弟情。


然而筆鋒一轉,「我現在假裝得很堅強,哪天我崩潰了,說不定會去找你,這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……」


顧不得已經半夜十二點,許慎慧急著打電話給女兒:「媽媽要跟你講,媽媽很愛你!」此後,女兒與她每天都會通電話,讓彼此知道健康安好。


【媽媽知道你很好】
那位先生把衣服翻起來,指著肝臟部位說:「你的兒子在這裏。」


家庭的凝聚力,支撐著家裏的每一個人,但是思念與不捨仍在悲痛的心頭縈繞,很難接受一個活潑健康的男孩,就這麼消失不見。


兒子往生後第一個清明節,許慎慧半夜醒來後睡不著,打開電視轉到大愛台,節目正播著一則器官移植成功的案例


畫面上出現熟悉的面孔,那是來醫院取走兒子肝臟的醫師;接著出現一位戴口罩的男子,他因為罹患B型肝炎,轉化成猛爆性肝炎,生命僅剩兩個月,幸運地得到一個年輕人的肝臟,重獲新生……


「這是我兒子,這是我兒子!」許慎慧指著電視機大叫。


受贈者在鏡頭前對家屬說:「謝謝你們的大愛,我不會浪費你兒子給我的肝臟,我會為他好好活下來……」


「這番話,就像是智謙在為我加油打氣。他很調皮,我想,他知道我在找他,用這種方式讓我們知道他很好……」


半年後,許慎慧到醫院參加一場器官捐贈感恩追思音樂會,她代表捐贈者家屬上台分享;之後,主持人介紹受贈者代表上台,「聽到他的名字,我不敢相信命運如此巧合!」那個與她同齡的中年人,正是那天她在電視上看到的「兒子」。


彷彿孩子換一個形體站在她面前,她的情緒激動不已。「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,他好像也正看著我們;直到他下台,在我後面的位置坐下,我忍不住走到他面前,跟他說:『我可不可以摸摸我兒子?』那位先生把衣服翻起來,指著肝臟部位說:『他在這裏。』」


後來許慎慧才知道,受贈者知道她是誰。當時他正等待移植,在病房裏收看大愛台,正巧看到蕭智謙捐贈器官的新聞。


「當醫師告訴他,要接收的是一位年輕人的肝臟,他就知道,自己要延續螢幕上這個年輕人的生命,也不可以辜負那位正在病床邊傷心欲絕的母親。」


會場中,受贈者的太太泣不成聲地說,當初若沒有這分大愛,她可能會成為單親媽媽,獨自帶大兩個孩子。


這一次的相見,讓許慎慧親眼見證器官捐贈所帶來的希望,「我知道我兒子還在,他遍布在不同的形體中;我不再去尋找他,因為我知道他在哪裏。」


不再執著於失去,蕭家人逐漸振作起來。許慎慧也協助慈濟志工推廣器官捐贈觀念,漸漸平復喪兒的激動。


智謙往生快滿一年時,有一天,許慎慧到台北慈濟醫院看牙,突然有一位師姊拿了一個小飾品與她結緣。


「我的生命是別人給的!」師姊摸摸脖子後方說:「我脊椎的第三、四節是別人給的,上人說,我的身體裏有別人的骨頭,所以要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,盡量善用身體做好事,和大家結好緣。」


許慎慧當下覺得好神奇,因為不久前,醫院才通知智謙的骨骼即將啟用。「無論她的骨頭是不是智謙的,對我而言,都是一個振奮!」


【哭吧!不需要表現堅強】
當往生者的身軀火化為一縷輕煙升起,是家屬悲痛的最高點。


站在校園禮堂中,許慎慧訴說當年為智謙做器官捐贈的決定,克制不住眼淚直流,台下的先生也紅了眼眶。


「我相信自己已經走出來了,但每次講還是會哭。兩年多了,那種痛一直都在。」透過一次次分享,她不斷面對悲傷,也一次次整理情緒。


有一次,她看見一位喪子的母親,在孩子的遺體前一滴眼淚都沒掉;許慎慧彷彿看到當年的自己,俯身告訴她:「如果你覺得難過,一定要哭出來,不需要表現堅強。我也曾有過喪子之痛,當時我把自己封閉起來,不在人前哭,但回家後哭得更兇。所以你想哭就哭出來吧……」


有一位母親,天天都到殯儀館陪伴往生的孩子,家人與朋友怕她悲傷過度,希望許慎慧能去勸她。


許慎慧聽完後搖搖頭,「不要阻止她。當初智謙告別式之前,我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冰櫃前陪他。」


許慎慧說,告別式之後火化,看到那一縷輕煙升起,就知道兒子真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;往生者有形的身軀真正化為無形的那一刻,才是家屬悲痛的最高點……



「今天是母親節,一早我把卡片放在媽媽的棉被上,媽媽起來了,對我說:『你真乖』……」許慎慧念著智謙國小的聯絡簿日記、拿起謹慎保存的卡片,兒子小時候的衣服也妥善地收好,「這原本要留給智謙的孩子穿……」


原是要讓孩子留做紀念與傳承的物品,卻成為她一再回味與思念的寶貝。


許慎慧身上套著一襲淡藍色的寬大襯衫,雙手拎起衣衫下擺,帶著愉悅的神情說:「這是智謙的衣服喔!我穿剛剛好,可以惜福。」


走入兒子的房間,她打理得如同他生前一樣;拿起那只因車禍強烈撞擊、指針永遠停留的錶;翻閱一張張永遠笑容滿面的照片;保留錢包裏那張來不及花掉的五百元;夜裏,撫著照片跟逝去的孩子說心裏話……指尖留連的動作,都能讓她重新找回力量。許慎慧說,痛要哭,苦要訴,最終還是要面對孩子離去的事實。


「放下,是對往生親人最終的祝福。」許慎慧說,這幾年來,她一直在自我摸索,「放開兒子的手,祝福他一切都好,但對他的思念不會少。」


至愛從生命中消失,內心的空盪是無法被填滿的,「我用思念去填補,對我來說,這是一股很大的力量,一直支撐著我!」



用愛說再見
我知道我兒子還在,他遍布在不同的形體中;我不再去尋找他,因為我知道他在哪裏。——許慎慧


人生只有「使用權」,沒有「所有權」。器官捐贈,讓無用的身驅再發揮救人良能,生命更寬、更深,更有意義。——證嚴上人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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